父亲掌心的纹路是活的田亩图。那些纵横交错的沟壑里，春天淌着谷雨，秋天藏着白露，最深的裂口处还卡着往年割麦时留下的芒刺。我常觉得这片土地是先在他手上开垦完毕，才被移植到土坡上的。
启明星还粘在天幕时，他的胶鞋已踩碎草叶上的霜。老槐树投下的影子恰巧罩住我的观察哨，看他侍弄烟苗如绣娘走针。灰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磨得发亮的牛皮刀鞘——那里装着的嫁接刀，曾把野桃枝与家杏树缝合成会开双色花的奇迹。
头茬红薯出土那日，父亲背篓里漫出的土腥味惊飞了篱笆上的芦花鸡。他脖颈褶皱里簌簌落下的不只是陈年泥土，还有去年播种时沾上的柳絮。当油纸包里的《现代汉语词典》露出朱红封皮时，整个晒谷场的光都被吸了进去。他沾着薯浆的拇指在烫金字体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横竖撇捺烙进我命理。
倒春寒裹着铁锈味的夜，父亲在菜畦边点起三十七处艾草堆。我端着搪瓷缸穿行在橙红色烟雾里，见他正把稻草被轻轻覆在番茄苗上，动作比母亲给新生儿掖被角还轻。“苗儿和人一样，冻狠了心气就没了。”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缠住温度计，水银柱在棉套里艰难爬升，像极了我在作文本上歪扭的钢笔字。
麦收时节，父亲教我辨认镰刀的歌声。他手掌叠着我手背引刃向前，麦秆断裂的脆响里藏着十六种音调。“听，这是灌浆足的，声儿沉；那个八成让虫蛀了，发虚。”蝉鸣掀起的金色波涛中，他的汗珠在麦穗上炸裂成微型彩虹。麦垛阴影里，他用秸秆编的蛐蛐笼正在呼吸，每个孔洞都精准复刻北斗七星的排布。
寻牛那夜，他的马灯在十八里岗游成流萤。黎明时分，断崖下的老牛用眼泪在他肩头拓印出盐碱地图。门板改装的担架吱呀作响，他哼的小调被山风拆解又重组：“老牛哎——蹄印里长出高粱穗——犁沟里游着锦鲤鱼——”我忽然看清他脚踝处结痂的旧伤，那是去年抢墒时被犁铧亲吻过的痕迹。
暴雨撕碎瓜棚的瞬间，父亲化作一株根系暴突的老树。闪电在他紧攥麻绳的手上烙下蓝紫色纹路，蓑衣翻飞如垂死白鹭的翅膀。高烧中的呓语比麻绳更韧：“西头甜瓜该授粉了，北坡的核桃……”我数着他胳膊上被支架划出的血道子，正好对应黄历上的节气数。
新翻的土浪里，汉代陶片在他掌心苏醒。绳纹在暮色中蜿蜒成河，父亲用指腹丈量着某个无名先民的指纹：“瞧这螺纹，定是个左撇子。”残阳透过草帽的破洞，在他手背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千年时光就这样被焊进同一道犁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