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一片,田野上的草地正在泛青。一场春雨过后,低洼的田垌蓄满浅浅的积水,刚出洞的青蛙,鼓起嘴巴“咯咯咯”地叫着。
他从老屋一旁牵着阿黄,要到河边草地放牧。阿黄走得慢,他就把牛绳甩过来,在后面赶。他呆呆地看着阿黄,然后伸手拍拍背脊:这家伙,一到冬季啃草茬儿,就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的。可眼下正是草木生长旺季,就饱饱地吃上一顿吧,到时还指望你能生产牛崽子呢。
他用木栓子拴住阿黄在田间吃草,掉头往村里走。回到家,他还要煮饭,只是不用买菜,地里种着豆角、丝瓜和小白菜,加上冰箱还存放着鱼和肉,多日就懒得往市场走。要是平时没鱼肉,只需交代邻居狗仔买回一斤几两就吃上一天了。再说,儿子俩每月各给五百,省着点也够用。他穿的,女儿全包了,生活还过得去。只是女儿远嫁,儿子在外谋生,他这老木头留守在家,让子女放心不下。
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遍地是牛羊, 他头脑发热,一下子借钱买了两头母牛,养了几年,先后给他产下几头小黄牛,屈指数数刚好八头。尽管每头牛鼻子都穿上铁环,但一到放养就四处逃蹿,凑不到一起。后来,他挠挠头,便想出个点子,把八条牛绳子绑到一起,让它们互相拉扯,鼻子痛了就静静的不敢走动啦。他每天拉出赶入,照管不到,经常践踏别人的庒稼,再后来,经一段时间驯养,使牛熟人性,他只要敲一下竹竿子,它们就像训练有素,一个跟着一个往回走。它们在田里啃草,只要他在旁边哼上一声,它们便齐刷刷地抬起头来。
外甥爱骑牛,一到牛跟前,它便把屁股掉过来,静静地让外甥骑上去。甚至几头牛在狂欢撒野时,他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乖乖地停下来。牛不但被他驯得服服帖帖,而且一个个能犁会耙,农忙时,村里村外还向他租借耕种呢。故此,村里大人、小孩见他养牛阵容大,还有此绝招,都叫他牛司令。近年城市一天天在长高长大,土地被征用建楼房,植被面积逐渐缩小,养牛缺草,就把它们全卖了。
卖牛赚了钱,加上儿子外出打工,兄弟俩便在旧房后合建起一幢三层小“洋楼”。楼房高大,但人到这把年纪,爬楼梯腿脚不灵了。几年后,儿子俩又在中山、珠海买房,都叫随他们住,免得爬楼梯,但他哪能离开这个家?老婆子要带孙,就让她跟随二儿子到中山去吧。他们一年到头,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楼房再多也是闲着没人管。
也正因自己留守看家,总觉得无聊,他就把儿子给的伙食费积蓄下来,到邻村又买了现在这头小黄牛,再在河畔自己的低洼地种上一些玉米、红薯、萝卜。每天一早,就戴上笠斗,扛起锄头,赶着阿黄到地里吃草,然后打理他的小菜地。他躬着腰在竹子搭起的丝瓜棚下穿来穿去,把垂落的瓜藤往竹竿上挂。
初夏的田野,禾苗翠绿,草色青青,几只白鹭飞到阿黄的身边,两条筷子般粗的小腿在草地来回闲逛。阿黄“哧”地一声,然后摆摆尾巴,白鹭就扇动一下翅膀。他觉得阿黄吃草不踏实,便绕过水田,走到阿黄跟前说:“唔,今年草长得茂盛,好好受用,吃胖了才对得起土地爷呵。”他转过头,一群牛蝇“嗡嗡”地飞过来,落到牛背脊,他用手“拍”地一下打过去:“你这批吸血鬼,就会欺负我阿黄!”不过,这家伙近年身价也挺高的,一头能卖近万元,再说日常没多少土地耕,还时不时要我这老头赶蝇子呢。
这时,阿黄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它的主人,两只耳朵来回晃动。它感激它的主人:饥肠辘辘时,是他给它一把青草、两捆薯苗;寒风剌骨时,是他提来半桶热番薯水。在老人的呵护下,尽管忙时身上犁耙交加,它照样长得腰圆体胖。春去秋来,它与主人相依为命,每当主人绕过田塍向它走来,它就远远地抬起头,两只眼睛久久地望着主人,然后撒娇似地摆动尾巴。它用它的肢体语言与主人撒娇,尽管主人听不懂,但这是一种多么亲切而又多么神秘的心灵对话!
一天早上,女儿打来电话说:“天气预报,近日有十级阵风,老爸你出门要注意点。”他用老人机接听,把耳朵贴得紧紧的:“喂——,十级风就当它吹风扇呗。”
一早,他照样赶着牛到田间吃草,而且把牛绳子拉得紧紧的,此时,一阵风裹着云团从头上吹过,他预感到台风真的是要来了,急忙赶牛往回走,谁知又一阵风卷来,他打个趔趄就跌倒了。左脚扭伤,觉得有点儿痛,只是吐点唾沫用手按了按,然后赶牛往回走。
傍晚,他摸摸膝盖,见肿起个疙瘩,用榜酒倒在膝盖搓揉。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膝盖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从床上下来找水烟筒,可是脚却挪不动了,他感觉伤势不轻,顺便拿起手机给大儿子打电话:“马生,我扭伤脚了,走路不便。”
第二天十点,儿子从珠海开车回到家里,半路买了一袋面包,两箱酸奶,几斤苹果,来不及拿下,就急急忙忙帮老爸收拾行李,又嘱咐邻居二奶看守家门,立即扶老爸上车要到珠海去。老爸不肯,推辞说:“乡巴佬进城,过不惯,还是让我在家买点药水搽搽算了。”
“您不去,以后就别想我给您伙食费!”
他说不过儿子,只好换了件干净点衣服上了车。车刚起动,他问儿子:“阿黄呢?”
“这,您就别管,我叫家姐拉去卖。”
他狠狠地瞪儿子一眼。这时,阿黄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与它多日厮守的主人,“哞——”猛地发出声来。
牛司令这时仰视村边拔地而起的楼房,然后目光呆呆地落到阿黄身上:“学乖点,过几天我回去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