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新历,才薄了桦树皮般的厚度,母亲的电话就追来了:“垄上的豌豆苗正嫩着呢,周末有空回来吗?”此言,令我兴奋了一整夜,周末一到,我就从城里赶了回来。
当重新踏上故园大地,感觉春天真是一位魔术师。仅一月有余,天空变得蓝盈盈的,土地青茸茸的,水儿软嫩嫩的,春日温煦,春风骀荡,春烟迷离,草色追到了天边。
拎了柳篮,我和母亲出了门,还未到垄上,老远就嗅到了春天浓郁的气息。垄上碧如云,豌豆苗这儿一丛、那儿一片,沾满了晶莹的露水,水灵灵的叶片,脆生生的茎儿,嫩柔柔的蔓须儿盘旋其上,努力地向上探着,仿佛要与你亲昵。
“咔嚓——”忍不住诱惑,伸出手指,朝豌豆苗的嫩尖儿掐了一下,顿时,静寂的田野,传来一缕幽微的脆响,仿佛正在翻起《诗经》的一页,令人想起“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一句诗。薇,豌豆苗也。采着采着,我不觉哼唱了起来。母亲受了我的心情的感染,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动作变得娴熟了起来,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她。
当一路采下去,身后留下了一串串深青色的脚印,不一会儿,手掌心就有了满满的一捧,将它们整整齐齐码在柳篮里,采着采着,日头还未上三竿,就有了一篮儿湿漉漉的青。
母子俩有说有笑,共拎着柳篮儿,来到小溪旁清洗。春水依旧向前流,透过平滑如镜的溪面,我恍惚看见了当年——那时母亲正年轻,挺拔的腰身,乌黑的头发,一张光洁细腻宛如满月的脸。可岁月不再回头。豌豆苗年年有生,母亲却一年比一年衰老,令人感觉痛心,眼眶不觉泛潮。
炊烟袅袅而起。为了让我一饱口福,将春鲜尝个够,母亲以豌豆苗为主题,使出看家本领,变着花样烹调。
“嗤啦——”将姜丝、葱花、蒜苗、辣椒爆香,随后将豌豆尖倒入油锅里,一边大火翻炒,一边点水,以保持豌豆尖青嫩,同时添加精盐、米醋、鸡精等调料,待绵软后,盛出装盘,绿油油堆起。夹一箸入嘴,只感觉一缕鲜嫩、爽滑、清香的味道渗在舌尖,激活了麻木已久的味蕾,令人一瞬间陷入美味的沼泽里,无法自拔。
接下来,是粉蒸豌豆尖。此菜,是故乡的一道传统美食。将小半盆豌豆尖拌了面粉,添了调料,码在铺了白纱的蒸笼上。望上去,豌豆苗仿佛沾满了霜花,绿白相衬,好看极了。灶火熊熊,水气袅袅,诱人的香味氤氲开来,拱动着人的味觉,令人口水直流。母亲见我馋得不行,慢慢掀开蒸笼,吹了吹浓浓的水气,给我盛了一碗。当搛一筷子入口,感觉此菜集糯、香、鲜、爽于一体,让我仿佛回到了旧年。
最令人叫绝的是,是豌豆苗涮火锅。以地地道道的豆瓣酱作底料,当母亲备齐了荤菜,沸腾的汤料早已浮起了一层红油。当烫烫地吃着荤菜,再涮一箸豌豆苗,满口皆是脆嫩嫩、鲜爽爽的清香,吃到痛快处,干脆将一大盘豌豆苗倾入汤锅。此情景,与汪曾祺先生的吃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吃毛肚火锅,在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之中推进一大盘豌豆尖,美不可言。”
母亲看着我吃得那么开心,分外高兴。
令人异想不到的是,当第二天临别,母亲递给一个泡沫盒。我打开一瞧,只见鹅卵石般大小的冰块中间,卧了一袋饺子,宛如一堆白里透青的元宝。
“这是我给你包的豌豆苗鸡蛋饺,你带回城里慢慢尝。”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可我知道,昨夜她一定忙到很晚。
直到小车行了好远,我才止不住落下泪来。透过后视镜,我看见母亲静静倚在巷口,面朝我远去的方向,缓缓地挥手。那一瞬间,我终于悟到:母亲喊我回家采豌豆苗,无非是想让我在竞争激烈的城市打拼中放松一下,同时能多陪伴一下自己。
好感谢故乡的豌豆苗,感谢这个春天,让人逾中年的我,明白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