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入梦,母亲立在菜畦间,蓝围裙轻裹着南风。
菜畦中的豆角藤缠绕竹竿,竞相攀爬,犹如孩童看戏时的推搡嬉戏。母亲仰头摘豆角时,阳光自她青丝间滑落,化作藤叶间闪烁的金箔。此景总令我恍若隔世——仿佛仍是五十年前——那时她靛蓝围裙紧束,腰线甚至比豆角还要柔美。
荔枝树在晌午时分显得慵懒,叶片低垂,几乎要触碰到母亲的眼帘。蝉声浸透了暑气,稠密得仿佛能舀入粗瓷碗中。蝉蜕依旧挂在皴裂树皮上,空壳轻盈,反比活物更显生机。母亲笑称这是神仙换下的衣裳,摘来给我当玩具。那些年,我手持蝉蜕当作车,在菜畦间穿梭如风。
她掐豆角声脆, “啪”一声,“啪”又一声,与灶膛柴火爆裂声交织在一起。人们总说灶王爷口味挑剔,火候稍差便会撇嘴,然而锅中煮的仅是掺番薯丝的糙米。
洗菜盆底沉淀着星点黄泥,带着豆角捎来土腥的记忆。母亲双手在清水里游走,断开的豆角瓤白得刺眼。我蹲在一旁数豆粒,五粒的像梅花烙,三粒的如小舟。母亲忽地将生豆角塞入我口中,凉津津的甜裹着露水清新。此后,在城中见着捆成把的豆角,喉间总似有井水涌动。
蚊帐补丁摞补丁,网眼筛落着碎月光。煤油灯火苗如豆爆在帐顶,如撒下一把金葵籽。母亲猫着腰举灯追蚊子。灯罩内“滋啦”声脆过咬嫩黄瓜,我甚至能嗅到蚊子燃烧后的焦味。我眯眼装睡,望她弯腰成拱的背影,煤油与艾草香弥漫在粗布枕巾上。渐入梦乡,实则在睡熟后,母亲仍会掀开蚊帐,查看是否有蚊子入侵。若有,蚊子必在吸我的血,迷糊中隐隐感觉到脸或手脚有热气逼近,那是母亲持灯捉蚊。若是蚊子逃脱,她便举灯上床追捕。捉毕,母亲才安心下床,以草席压住蚊帐边角,恐我踢开。
菜畦西头老井青石沿上,被井绳磨出十八道凹槽。母亲打水时,木桶碰井壁之声清脆悦耳,声声相追,黑黝黝的井底晃动着一块破碎的月亮。晨起时,井水带着薄荷的清新;晌午时,井水眠着云影子;黄昏时则醉着晚霞红晕。母亲浇菜时水瓢扬起彩虹般的弧线,虹桥的尽头是我童年的身影。水珠滑过白菜芯,亮如她鬓角别着的银簪。
篱笆边爷爷的水烟筒静默无声。母亲说烟油能驱虫,我却总觉得是爷爷在地下闷得慌。清明时她往土里浇一瓢井水,说是为爷爷润喉。那年春天豆角长势喜人,绿衫子胀开,露出粉缎内衬——恰似母亲新裁的夹袄衬。藤蔓夜间拔节的声儿,如小调穿越竹林。
灶屋墙被炊烟熏出水墨,砖缝中的硝花白似米浆。母亲说烟纹里藏着牧童笛声,我却将硝花当作小羊来数。她说灶王爷其实是个碎嘴的老头,要不怎么用麦芽糖糊嘴?麦芽糖软糯可口,偷吃时总觉画像抿嘴笑——恰似她逮着我时的模样,酒窝中盛着三分嗔七分笑意。
最后一次见母亲摘豆角是在霜降前夕。藤蔓已泛黄,却仍擎着最后几串豆荚。她坐在小木凳上择菜,白发缠绕其间。我说豆角老了,她偏说经霜的豆子煮粥最香。那日灶膛的火格外亮,映得她满脸红晕,恍如当年模样。
荔枝树今犹青翠,树洞新结蜂窝。石缝间车前草静静生长,无人打扰其梦。井壁青苔长至第三道凹槽,便停住,似在等候某个熟悉的木桶。夜半我常闻到豆荚爆裂之声,起身只见满地露珠——亮晶晶的,如母亲当年劳作时额头滑落的汗珠。竹影婆娑时,总恍惚见母亲系着蓝围裙兜着春泥,静静伫立在旧时的菜畦之中。
野苋早占据了菜畦,清明前后总有些藤蔓缠上竹竿,怯生生绽放紫花。邻居说是野牵牛,我瞅着新抽的绿须,倒似母亲遗落的豆种,在光阴里绕八千转,终又缠回老井沿。昨日见露珠悬叶尖,映出小小日头——圆溜溜的,恰似母亲缝衣的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