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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渡

2025-04-30 13:40 来源:湛江日报 作者:黄康生

渡船横在岸边,像一条搁浅的鲸鱼。

船身倾斜着,半截浸在浑浊的水里,半截曝晒在猛烈的阳光底下。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木头的原色,几处修补的痕迹像补丁一样显眼。船尾的柴油机早就哑了,如今成了水鸟歇脚的地方。甲板上的透气管也已锈烂、渗水,水里还有几尾调皮的小鱼游来窜去。

老船工高佬德与这艘渡船,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牵连。这牵连并非绳索,亦非契约,却比绳索更韧,比契约更牢。

每天清晨,天还未亮,高佬德就提着马灯来了。他总是先围着船转一圈,之后用粗糙的手掌拍拍船帮,摸摸船板。紧接着,便拿起葫芦瓢舀水。他说,渡船老了,接缝处总渗水,每日都得舀上好几回。舀完水,高佬德便蹲在船帮上抽水烟筒。他吸一口,烟筒里的水便咕噜咕噜地响,像是在诉说着通明湾的故事。

正午的太阳把甲板烤得发烫。高佬德便钻进驾驶台,驾驶台里闷热得像蒸笼。舵轮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高佬德用袖子擦了擦,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一段渡口往事。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天色沉闷得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忽然,一道闪电剑一般划破长空,紧接着雷电滚滚。“哗哗—哗哗—哗—”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渡口瞬间被淹没。

“船家!船家!”高佬德蹲在舱里抽烟,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大喊。

高佬德披上雨衣钻出船舱,才看见一个“大胡子”在码头上跳脚。

“德叔,德叔!”“大胡子”嗓子嘶哑:“我媳妇快生了,羊水破了!”

高佬德打手电筒照过去,但见孕妇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头发凌乱,双手紧紧攥着被单,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天气,又打雷又下雨……”高佬德搓着粗糙的手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大胡子”的眼睛,红得像滴出血来。

“快上船!”高佬德翻出一件旧红毯铺在甲板上。“大胡子”抱着媳妇跳上船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走喽——”高佬德长长地吆喝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散在风雨里。他的身影被雨水模糊了,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船行至河心,水流忽然急了,船身微微一震。

“快了,快了!”“大胡子”攥着媳妇的手,声音发颤:“看见对岸的灯火了吗?”

雨点骤然变大了,像子弹一般射在船舷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幕。雨幕把河面罩得严严实实,连船头都隐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高佬德凭着记忆往前摇,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爬满了蚯蚓。

“嘭——”船只突然撞上暗礁,发出重重的闷响。船身剧烈震动,高佬德险些栽进河里。幸好手快,攀住了船栏,指甲几乎掐了进去。河水在脚下翻涌,咆哮。孕妇躲在透风的船舱里呻吟,声音被风雨撕得粉碎。

转舵,转舵,再转舵……高佬德凭着老式雷达上一个模糊的光点,终于驶离暗礁。

渡船靠岸后,他才发现手指已被缆绳勒得血肉模糊。

“高佬啊高佬,你这是渡人还是渡己呀?”

高佬德没答话,只是摸了摸船帮上那些被缆绳勒出的凹痕。这些凹痕记录着无数个黎明与黄昏,记录着风雨中的每一次摆渡。

高佬德在这条雷琼古道上摆渡,已有三十年余了。每天清晨,他就起来擦船板,撇缆绳,拉锚链。渡船在通明河上来来往往,载过无数的乡绅商贾,妇孺童叟。那时节,渡船从早到晚不得闲,渡船的号子声、船客的谈笑声、孩童的哭闹声与河水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传到十里开外。

这艘船究竟载过多少人,高佬德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从前的渡口是热闹的。李木匠、张会计、陈大夫、刘裁缝、周大厨等都曾在船上留下印记。

辛丑年冬,通明湾上建了桥。桥通后,来坐他渡船的船客渐渐少了。但高佬德依旧每日按时来到渡口,仿佛没有桥一般。有人见他独坐船头,对着河水喃喃自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前些日子,有人要把船拆掉拖走,但被高佬德硬硬拦了下来。他说这船还能用,还说下游几个村子的人去镇上赶集,走水路更近。可谁预料到,那些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进城里去了,剩下的老人一年也没来坐几次船。

坐船的人已越来越少,渡口也越来越冷清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这个曾经热闹的通明渡。尽管如此,高佬德依然选择坚守,每天清晨,他都要来渡口转转。他总爱蹲在船头,用粗糙的手掌摩挲那些斑驳的漆皮。然后,蹲下来抽水烟筒,看对岸。有时,他会突然站起来,做出解缆绳的动作——手伸到半空才僵住,随后讪讪放下……

午后,高佬德就在船头打盹、酣睡,梦里梦外尽是当年的桨声人影。这时,若有水鸟落在船头,也不会惊醒他。这些年,他和这些水鸟早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高佬德,还守着这堆废铁呀?”路过的村民时常这样打趣。高佬德只是笑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他知道,村民背后都说自己的脑子被河风海风吹坏了,且变成“船痴”了。可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守着的除了一份承诺,还有一段光阴。

“现在谁还坐渡船呢?!”快递小哥阿涛每次途经渡口都要朝他扔泥巴。但高佬德不嗔不怒,依然选择坚守。每天,天不亮就来,天黑透才走。他说:“万一有人想坐船呢?”

许多人都笑他痴,只有对岸的田老师懂他,田老师每个星期都会绕路来坐他的船。这位戴眼镜的教书先生说:“坐船才有过河的感觉。”

田老师坐船时,常望着滔滔河水发呆,仿佛能从浑浊的水流里,捞出几十年前的影子。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高佬德深知,渡口不仅是渡人的地方,也是渡己的站台。如今,高佬德依然坚持每天来看他的船,就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有时带着小孙子来,给他讲当年的渡口故事;有时带着鱼竿鱼钩来,独钓一江水。奇怪的是,他一闻到河水的味道,心情就变得愉悦。他挥起鱼竿,将鱼钩投到河水深处,似乎要钓起那些沉在河底的记忆。镇上的人戏称他为通明河最后一位老船工。高佬德听后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只有在这条旧船上,自己才能找到生命的呼吸。

那一天,高佬德与孙子将船划至对岸。开始解缆时,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缆绳上每结都系着一段往事。

渡船离岸时,他还是按老规矩鸣了三声汽笛,这是他几十年摆渡形成的习惯。

对岸的码头空无一人,高佬德把船靠岸,却没有系缆绳。

他蹲在船头,从怀里掏出个铁盒子。铁盒子里藏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渡船钥匙。高佬德将钥匙取出,交给了孙子。“这钥匙能开什么锁?”孙子问。高佬德笑而不语。

潮水渐渐涨起来了,高佬德将半块冷硬的馒头,掰碎,撒进水里。几尾小鱼即浮上来啄食。紧接着,黑的、青的、红的、银白的鱼纷纷从幽暗处涌来,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争抢那一点点碎屑。望着鱼儿争食的场景,他似乎看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懂。

天越来越黑了,对岸的灯火已点燃。高佬德依然站在船头凝望对岸,眼神坚定而深邃,仿佛在与渡口对话,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德叔,天黑了还没收船?”阿涛大声喊:“你是在等老相好吗?”

高佬德点亮红灯笼,挂在船头的桅杆上。灯光昏黄,照不亮整条河,却足够让他看清水面上的涟漪。他笑着答:“我在等风等雨等黎明。”

编辑:梁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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