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爱究竟是何时在我生命中苏醒的?是离乡求学时在学校里睡的第一夜中惊醒的瞬间?还是在异乡场域里听见老牛叫唤的那片刻?《一朵花的春天》正是这场漫长觉醒的证词,而武赛坑村,是灌注在我这份觉醒深处的心灵鸡汤。
其实,我的觉醒始于对微小事物的凝视。童年记忆里,父母亲弯腰在田野里耕耘的身姿,在多年以后突然重叠成《春天的父亲》里的意象:“父亲把目光铺盖大地/田野里,踏出春天的印记”。这朴素的农事场景,在时光窖藏中竟发酵出土地哲学的醇香。岭南的万物都带着倔强的生机:木麻黄在《西南湾探绿》里“以条纹状坚毅的绿”抵抗海风,更是在《故乡》中“把呼吸扎进故土/让绿叶与花朵长出/故乡的模样。”
童年时光是盛产故事的美好季节。在《养活我的田野》里,插秧、割稻、抓蟹、摸鱼等这些传统农耕文化如今都“收藏于时间的抽屉里”,忽然让我读懂它们沉默的启示——生命的壮美恰在细微处的坚持。
武赛坑是我血脉里的罗盘。在《我的村子叫武赛坑》中,那些“报纸糊的墙/贴满旧时的新闻”曾是童年视野的全部疆域。村子“吃山也吃海/吃出一身咸涩的倔强”的生存哲学,早在我学会写诗前就熔铸了精神骨骼。在《虎年正月初五》的春风里,作家诗人们突然涌入这个“没出官家,没出富人”的小村,我看见武赛坑“三层别墅,一袭现代服饰”的新貌与“老哑把欢乐劈进柴里”的旧魂碰撞出耀眼的火花——故乡从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活着的、会疼痛也会新生的生命体。
真正撕裂我的,是现代化浪潮中故乡的嬗变。《春天,走在村子的小巷上》记录着这种撕裂感:锃亮皮鞋踏着水泥村道“响着和城里一样的声音”,而牲口“凝望,若有所思/目前的世界迷茫了它们原有的信仰”。渡船变作《车过渡改桥》里“潮汐退却时留下的贝壳”,摆渡人的橹声与汽车喇叭在时空断层中碰撞。我曾愤怒于推土机碾碎童年的田埂,直到在《菠萝的海上的树下咖啡》里,看见咖啡香气缠绕着菠萝植株的根须;直到听见武赛坑的抖音视频里,百年山茶树与新建楼房同框的奇异和声——传统与现代竟在红土地上达成血脉相连的和解。这种撕裂与弥合的过程,正是故乡爱完成蜕变的阵痛。
觉醒的终极形态,是发现故乡乃精神的母体。在《徐闻史诗》中追溯半岛的诞生:“端坐于光年的火山口/玄武岩裂变的柱状节理/宛如希腊神庙的廊柱”,突然彻悟所有乡愁都是地质运动在人类心灵的余震。当我在《挖树头》里抚摸老树凸起的瘤结,如同触摸祖先迁徙的伤痕史;当《六角井》的勒痕被风吹成“二胡的弦”,深井水便化作血脉在我体内奔涌。那个在武赛坑村小巷上《赤脚踩在月光下》奔跑的少年,他的脚印早已烙进村史的图谱里——纵使行遍万里路,那脐带仍系在高高挺立在村口边的村牌上。
这种觉醒催生出独特的诗学构建。我执着于以花的微观宇宙容纳天地:《一朵花的春天》里,蜜蜂在花瓣上“剪辑春天”,蚂蚁的爬行成为“耕读”,这种“细蕊诗学”在武赛坑的《过年,那只本地鸡》中具象为父母“凹下去的嘴巴一搏一搏”间吞下岁月的姿态。在语言上,我尝试让雷州方言与汉语雅言联姻:《北街意象》开篇宣告“用雷州话朗读她/北街更显诗情画意”,而武赛坑人“吃出一身咸涩的倔强”的俚语,恰是红土地赐予的天然韵脚。
诗集中最隐秘的觉醒,是对苦难的美学转化。《秸秆被烧掉》里,那些“绿油油、黄澄澄、沉甸甸”的秸秆,最终“生于泥土死于泥土”的命运,暗合着农人世代的生命循环。而《老人与菜筐》中,菜筐“装满油菜花的金黄与韭菜的芳香”,最终与老人一同“排在街边绿油油的蔬菜,整整齐齐成了老人的祭品”。这些画面不是哀歌,而是对土地上最朴素生存的崇高礼赞。
此时此刻检视这些诗行,发现觉醒的本质是认知的倒置:原以为是我在书写故乡,实则是故乡通过我书写自身。菠萝植株在《菠萝的海的春天》中“举着青铜的号角”,武赛坑的《村牌》在逢年过节时化作“时间穿梭成的金链子”,它们才是真正的诗人,而我只是个记录者。这种觉醒让我在《致:诗歌》中确认“诗歌是灵魂的救世主”——当工业文明将人异化为零件时,唯有回到雷州半岛的星空下,才能重新再续天地人神的原初契约。
《一朵花的春天》的付梓,恰似将多年收集的星光装订成册。若问故乡之爱的觉醒带来什么?或许是《回到民间》里写的:“睡在民间的夜里/我不再忐忑不安”。当流梅溪水在《响水潭》完成信仰之跃,当武赛坑的百年茶树在抖音直播里绽放新蕊,我便知道:武赛坑村,永远是我灵泊靠岸时,那盏最先亮起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