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和敖院长向前来咨询的当事人讲解相关法律法规。 记者 李忠 摄
谢丽红的法官生涯还剩下最后两个月。
直到退休前夕,她才知道一个纪录的存在:她所在的徐闻县人民法院自1950年建院至今,没有任何一名法官或干警因为不廉行为受到处分,这份廉洁纪录已经保持了整整61年。
基层法院偏远贫穷,地方人情关系紧密,一代代法官如何坚守61年的清廉?面对记者的采访,谢丽红带着记者找到她的前辈、领导、同事、晚辈,从他们脑海中的点滴细节开始,追溯这61年的记忆。
——从2011年8月说起——
查档案,偶然发现61年廉洁纪录
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被偶然发现之前,这份61年的纪录,连它的坚守者们都毫无察觉。
2011年8月,湛江法院系统在徐闻召开一个廉洁司法现场会,徐闻法院作为发言单位之一,要就廉政工作发言。院长黄和敖派人着手整理法院建院以来的档案文件,想找一两个反面案例进行剖析。但查完档案发现,一个也没有。自1951年建院以来,徐闻法院没有一名干警因司法腐败行为受到查处。
在任徐闻法院院长之前,黄和敖是湛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督察室主任,他过去对徐闻法院的印象是“投诉极少”。他说:一位廉洁的法官不难找,但一个廉洁的法院难找;一代廉洁的司法者不难找,但一代又一代司法者61年的廉洁,只能用“罕见”来形容。现场会召开时,广东省纪委派驻省高院纪检组长贾永庆感慨:“真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有这么一方净土!”
连日来,记者到徐闻走访一众当事人、干部、群众,发现这些接触过徐闻法院的人,都对其清廉、高效、正派的作风赞赏有加。
谢丽红21岁进入法院,工作33年,历经7任院长。在她记忆中,每一任院长都反复强调着一项关于“吃”的纪律:不吃当事人的饭。这个老传统她至今坚守,但传统的源头在何处,她要去问一位老人。
——他们在50年代——
信封里,寄来的是一颗子弹
在徐闻县郊一座小院里,谢丽红和黄和敖院长找到了81岁的老前辈陈农,他是徐闻法院在世的年纪最大的法官。
1950年4月,徐闻县人民法院成立。陈农于1951年进入徐闻法院,历任法官、庭长、副院长。听说徐闻法院创造了“61年廉洁纪录”,老院长非常平静:“不收礼,这只是当法官最起码的标准。”
陈农讲起他在50年代的职业生涯:当年没有固定法庭,经常要走路几十公里去村里办案。那时的徐闻还是遍地蛮荒的原始森林,“老虎比猫还多”。有一次,陈农独自下乡办案,在丛林里迷了路。入夜之后,虫鸣兽吼,他爬上一棵大树,用帆布包的带子把自己绑在树上过夜。
再穷的时候,法官也要面对廉洁的考验。有人偷偷送马鲛鱼、猪脚给法官,找不到人退还的,上交给办公室处理;就是在区公署安排的农民家吃饭、过夜,一顿饭也要给农民2毛3分钱。
陈农说,50年代入院的法官们不但视廉洁为底线,而且“骨头很硬”。
80年代,徐闻曾有一起轰动一时的大案,一个流氓团伙的头目“黑仔”强奸32名妇女,其父是当地一位领导。办案期间,主审法官陈农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一看,是一颗子弹。陈农对此付之一笑:“他们不敢!”“黑仔”最终被判处死刑,他的家属骂上门来,陈农腰杆挺直,视若等闲。
“黑仔”被公开处决的当天,年轻的谢丽红随着群众来到刑场,目睹了这个曾经横行一时的恶势力头子被正义之剑斩落的瞬间。那一刻,她毫无惧怕,只觉得心头大快,正义终究战胜了邪恶。
谢丽红说,这是老一代法官给她的一笔精神财富。
——他们在60、70年代——
这辈子,没吃过当事人一顿饭
戴英伟是谢丽红入行的引路人,也是徐闻法院在世法官中的“第二高龄”。他于1958年进入法院当干警,并在60年代开始他的法官生涯,1985年任院长。
60年代对徐闻法院来说,是清贫的年代,也是动荡的年代。戴英伟说,当时法院下辖法庭的交通工具是一部单车,每个月工资两三块钱,法院经费捉襟见肘,甚至连买本子和笔的钱都没有。
十年“文革”,徐闻法院一度被县革委会保卫组取代,在1972年10月再度恢复。1974年至1984年,邢谷丰担任院长。邢谷丰留给戴英伟最深刻的记忆,是一个卖报纸的故事:在80年代初,一位上级领导下来调研,徐闻法院却无力接待。院长邢谷丰家里有一堆攒了很久的报纸,他就让干警把这些旧报纸卖掉,得了一点钱用于接待。
穷,但是有骨气。这是戴英伟对那一代法官的评价。
当时的法官制服类似公安,戴着大盖帽。社会上流传一句话,叫做“大檐帽,两边翘,吃了原告吃被告”。无论多穷的年代,总是不乏给法官送礼的人,也总会有徇私枉法的法官。戴英伟对此非常警惕,他任院长期间最看重的廉政教育手段就是“以身作则”。
谢丽红说,老院长们是院内每一位法官的行为准绳。邢谷丰曾告诫法官们:“谁让当事人给我送礼,我就拿谁当反面典型开刀!”戴英伟对他的弟子谢丽红说:“我这辈子能挺直腰杆说一句:我从没吃过当事人一顿饭。”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他们在80年代——
退休6年,铁面法官还清外债
王道斌和谢丽红都是戴英伟的“徒弟”。1979年,他们同时进入徐闻法院,从书记员做起,在80年代开始法官生涯。
王道斌工龄44年,当了29年厅长,但直到退休之后,他依然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法院的宿舍楼里。由于近年几位家人多病,王道斌一直欠着外债,退休6年后才勉强还清。
他没有机会捞钱吗?太多了!送上门的礼金数目,经常远超他一年的收入。王道斌曾审过一件刑案,一方当事人是他的老同学,不光带着朋友的情分,还带来5000元红包。王道斌说:我如果拿钱,就没脸做你的同学,没脸去见乡亲父老,早晚被人骂“狗官(徐闻人对贪官的蔑称)”。
正因为清廉,法官们才能坚守“硬骨头”的传统。王道斌办了一个民告官的案子,政府败诉,法院要撤销县政府的一个决定。一位县领导打电话给他:你一个小小股级干部,竟敢撤销几个县领导拍板的决定?王道斌说:不是我,而是法律要撤销你们的决定。在行政庭多年,在王道斌手下败诉的政府机构不少,光是公安局就有好几次。
谢丽红说,在徐闻,很多人都知道师兄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有的同村人都不理解他的铁面无私,但找他说情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执法半生,清贫一世,后悔吗?王道斌说,人的一生如果没试过三个职业将是遗憾:一个是最可爱的人(军人),一个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老师),一个是公民社会行为准则的最终裁判员,也就是法官。王道斌先当兵,再做民办教师,最后当了法官。
他说:来到徐闻法院,我这一生没有了遗憾。
——他们在90年代——
对于幸福,他们理解得更深刻
张白能,刑事审判庭厅长,1991年入院;这一年,老院长陈农退休。柯文巨,执行一庭庭长,1993年入院;这一年,老院长戴英伟退休。
谢丽红的两位新同事接过前辈的衣钵,和她一起经历了湛江经济起起落落的90年代,发家致富的神话四处流传,人心躁动,法官拿着200多块的工资,但外面红包的“行情”却水涨船高。此时的他们,又如何坚守前辈们呕心沥血守护的正气?
谢丽红因为调解能力突出,办事耿直泼辣,群众送她一个外号“霸王花”。有一件案子,她先后调解了30多次,终于圆满解决。当事人给她送上红包表示感谢,她推掉了。当事人又去买了一袋苹果给她:“祝你一生‘苹’安!”
平安,是徐闻法院法官们对于幸福的第一重理解。张白能和柯文巨都曾有机会调到待遇更好的市区法院,但他们还是选择留在徐闻法院,他们说最看重这里的氛围,能让每一位法官平平安安的工作和生活。
快乐,是徐闻法院法官们对于幸福的第二重理解。法官们在街上碰到曾经审理过的案件当事人,对方高兴的迎上来打招呼,是他们内心最快乐的时刻。谢丽红甚至希望案件办完,当事双方都对她表示感谢。这种时候不算多,但这是她追求的境界——双倍的快乐。
黄和敖院长说,徐闻法院的文化就是“我平凡,我自豪;我自豪,我快乐;我快乐,我奉献”。在淡泊的环境中坚守平凡的幸福,已经是法官们的生活常态。
——他们在21世纪——
水太清,法院门口小卖部倒闭了
世界一直在变。曾经一年审理300多宗案件的徐闻法院,如今每年要审理2000多宗案件,但在2008年中央财政加大对基层法院的支持力度之前,法院一直在过穷日子。
谢丽红记得,2005年,法院的办公经费面临“断炊”,法院执行专用账户上有100多万元,都是一时无法联系到申请执行人的款项。有人建议先“挪动挪动”应急,受到法院党组的严肃批评。
当公正廉洁的老传统走进新世纪的时候,法官们赋予了它更多的内涵。
黄和敖2010年从湛江中院督察室来到徐闻法院,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创每年的“三个一课”:院长给干警上一次廉政警示教育课,县委书记给干警上一次党风党纪教育课,上级法院纪检监察部门领导给干警上一次拒腐防变形势分析教育课。
思想要紧绷,制度还要管用。徐闻法院在2009年6月与县检察院联合出台《关于民事执行监督工作的若干意见》,此举创全国先河,增强了县检察院对法院执行工作的互动和监督;徐闻法院还首创邀请检察长列席法院审委会对重要案件的讨论,使司法监督和司法纠错走上法制化轨道。
“廉风”劲吹之下,一些干警的“小错误”受到严厉问责:下乡办案当事人掏200块钱钱加油的,法官退钱认错;在大排档吃工作餐当事人掏100块钱买单的,法官退钱认错;群众投诉办案态度不好的,法官调整岗位。
在黄和敖眼里,廉与不廉,细节随处可见。譬如某些实权单位门口的小卖部烟酒生意兴旺,但有人在徐闻法院门口开设的一个小卖部居然门可罗雀,前不久关门大吉。知情群众说,徐闻法院门口“水太清了”。
——回到2011年11月——
衣钵相传,荣耀的传统仍在延续
一圈走下来,谢丽红说,最后带记者去见一个人,就能理解为什么徐闻法院廉洁的正气可以传承61年。
这个人是她的女婿陈文忠。陈文忠原来是广东移动徐闻分公司的一位业务经理,今年他决心改行从政,本打算报考乡镇公务员,“发展空间更大”,但岳母劝他考徐闻法院。
谢丽红说,法院待遇平平,但干事的环境好,不会出问题,你考进法院,我就彻底放心了!陈文忠不负所望考进法院,年底就来上班。“岳母去买菜,小贩都抢着送菜给她,不肯收钱。我希望赢得这样的尊重。”陈文忠说。
后继有人的谢丽红可以放心退休了,但最后两个月,她手上还有很多案子。前些天有人给谢丽红打招呼:你都要退了,能不能拖一拖,暂缓查封我的几百万涉案资产。谢丽红说:“没用的,下一任法官照样要查封。”
1991年退休的老院长陈农,家门前是锦和法庭法官们上班的必经之路,他们经常进来坐坐,老院长会叮嘱他们,不要忘了前辈们几十年立下的规矩。
2006年退休的“穷师兄”王道斌,现在是当地一个慈善基金的理事长,致力于褒奖教育和救助大病。
2011年11月9日,徐闻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徐闻法院工作报告连续11年在会上全票通过,黄和敖全票当选为院长。
看着他们,谢丽红更加坚信,后辈法官一定会守护这传承61年的神圣传统。
榜样仍在,正气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