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铃被东南风叩响的清晨,我总要去城郊的麦田走一遭。晨露悬在麦芒尖上,将坠未坠的样子,倒像是替人间举着颗颗水晶。风过时,青黄相间的麦浪里浮起细碎银光,仿佛大地的经络在薄曦中轻轻搏动。
早年住在乡下时,祖父总在小满前三日就支起竹筛晒蚕茧。那些玉色的小灯笼在日头下渐渐透亮,隔着素白窗纸望去,竟比春日的梨花还要轻盈。祖母把新采的苦菜焯水,拌上麻油端上八仙桌,说这是“小满见三鲜”里的头一茬。苦味漫过舌尖时,我总想起她纳鞋底时哼的谣曲:“麦穗初齐稚子娇,桑叶正肥蚕食饱”,尾音被穿堂风卷着,晃晃悠悠飘进堂前燕子的呢喃里。
城西古寺的僧人在这个节气总要扫梧桐花。淡紫色的花盏积在青砖缝里,像打翻的胭脂盒。去年小满,我见老僧用竹帚将落花归拢到树根处,合掌念了句“化作春泥更护花”。他指给我看殿前那株四百岁的银杏,树身布满疙瘩,新抽的扇形叶却嫩得能掐出水来。“树犹如此”,他抚着虬结的枝干笑道:“况人乎?”
前日去城南茶庄,掌柜正守着炭火炒新茶。铁锅里的青叶翻卷舒展,渐渐褪去生涩,溢出草木最本真的清气。他说,小满茶最是难得,须得露水未干时采,萎凋揉捻都带着晨雾的湿润。“您闻这香”,他揭开陶罐的刹那,我恍若望见山岚漫过茶山的曲线,听得见露珠从叶尖滚落的轻响。
午后去邮局寄信,遇见养蜂人搬运蜂箱。木箱缝隙渗出琥珀色的光,空气里浮动着槐花的甜腻。养蜂人说这个时节最忌贪多,取蜜只取三成,留足蜂群的口粮。“小满小满,江河渐满”,他望着天际的积雨云念叨:“蜜要慢慢攒,日子得浅浅过。”
黄昏时分拐进巷尾旧书店,店主在樟木箱里翻出本线装的《月令七十二候》。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蚕豆花,淡紫的花瓣上墨字写着“小满三候:苦菜秀,靡草死,麦秋至”。窗外的爬山虎正把新绿漫过雕花窗棂,斜阳穿过叶隙,在斑驳的砖墙上写满光的偈语。
归家路上经过护城河,看见钓鱼的老者收起第四根空竿。“水还没涨透呢!”他指着河滩新生的芦苇笑道:“急什么?”对岸柳枝垂进水面,画出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暮色渐浓时,卖茉莉的阿婆挎着竹篮经过,别在我襟前的白花沾着水汽,暗香浮动如星子初现。
夜色浸透窗纱时,我沏了盏小满茶。看蜷曲的叶片在琉璃盏中缓缓舒展,忽然懂得农谚里“小满不满,干断田坎”的深意。这世间至美的光阴,原都在将满未满时——麦粒灌浆而未熟,蚕茧结丝而未成,茶香初绽而未散,恰似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痕,留得住山水的呼吸。
案头日历又翻过一页,月光正爬上晾在阳台的蓝染布。那些深深浅浅的靛色纹样,多像时光在布匹上晕开的涟漪。想起白日里养蜂人的话,忽然觉得小满这个节气,原是光阴赠予世人的慈悲——它教会我们在盈与缺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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