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点,仰头依稀还能望见几点星星,露水还未散尽,砖缝里钻出的草儿伸着懒腰。我蹲在水缸前,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搅动老木勺淘米,糯米碰撞的沙沙声惊醒了打盹的壁虎,“嗖”的不见了踪影。粽叶是阿婆一周前去江边摘的,摘回来时叶脉里还凝着江雾的凉意,慢慢地在太阳的热烈亲吻下转化成端午独有的香气。此时,粽叶正在井水里舒展身子,在一呼一吸间重新变软起来。
长大后才知道这种粽叶学名叫“箬竹叶”,叶片宽且长度适中,具有出色的韧性,只需3至5片便能轻松包裹出一只长长的粽子,充分展现其与生俱来的包粽优势,深得家乡主妇们喜爱,是端午节厨房里的必备。
“阿五啊,手指要像蜻蜓点水。”阿婆布满褐斑的手是温暖的,轻轻地覆住我的手背,带我在粽叶上画出弧线。8岁那年的端午前夕,我总是手忙脚乱地把粽子包得七歪八扭,绳子扎得不紧,一些糯米从豁口处漏出来,在石板上像断了线的珍珠。阿婆微笑着把我的小指和无名指握在掌心:“十指连心,包粽要静心。”我呵呵笑着,扑进那洗得发白、揉进肥皂香的粗布衫里。一道阳光穿过木窗落在地板上,我在阿婆的怀里看见尘光飞舞。天亮起来了。
包好的粽子放在大锅中,像一个绿色小山丘。阿婆点燃干叶,放进土灶,白雾腾起,粽香渐浓,引诱我的鼻子、肚子还有食指。一口咬下去,糯米的香、红枣的甜、花生的粉,暖暖地滑入,慰藉刚醒来的胃,是后来所有早餐都比不过的美味。
30年后,车轮驶过新修的水泥路,停在老屋前。老屋在阳光里静默,几只鸟儿掠过屋边的水塘,水塘边不知何时种上了箬竹叶,青翠的叶色泛着光,生机勃勃。坐在老屋天井里,看着装满光阴的陶缸,恍惚间感觉自己的小指和无名指被一只掌心握着,暖暖的,却再也听不见阿婆叫我的小名,眼睛一下子模糊了。阿婆已驾鹤仙去多年,却又似乎从未离去,一直与老屋同在,是老屋的魂,更是故乡情的结。
大伯家的孙子送来一篮粽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粽叶层层褪去,露出琥珀色的粽子,咬一口,糯米里裹着红皮花生,肉香、枣香在空气里织网。
“你阿公走那年,我用20片粽叶包了只枕头粽,埋在他常种的甘蔗地头……”,话音散在晨风里,灶膛的火光在她银发上跳动,像未说尽的往事。当这一幕再次浮现,霎时大雨滂沱。擦干泪水,我大口大口地把粽子吃完,就像8岁的那个早晨。
傍晚6点,夕阳西下,村口古榕的须根垂低着,似乎在与大地喃喃私语。家家户户门楣的艾草与菖蒲轻轻摇晃,像在点数未归的游子。一篮粽子静静地躺在车尾箱,将会在返程继续散发出来自老屋的清香。
车子到了村口,拐了个弯,然后直走,就将一只大手将30年光阴包进粽子,此刻忽然滚烫——原来乡愁的形状,是粽叶包裹的,正在延续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