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回乡下看望母亲,顺道替朋友去看望一位名叫发业的耄耋老人。
此时的七星已是金色的世界,茫茫的稻浪中突兀地浮着个绿岛,这就是我要去的兴道村。
兴道村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比较琅江之畔的村庄群落,它是多么的不合群,显得格外的孤独和忧郁。村庄的边沿是高高的簕竹生长成的藩篱,把村庄圈在里头,村外看不见房屋;四个簕竹门把着四个村口,又像笼子一样把房屋锁在里面。
村子不大,估计丈量起来也不出四百米的周长。村中十来栋瓦房长得灰头土脸,屋顶长满了草芒和小榕树。
在巷子的东头,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迎上来的发业老人不是我想象中佝偻的身子,他身材笔直魁梧,走路生风。我心生敬佩地与发业老人打起招呼:哟哟,我知道家人放心您守着一座屋的原因啦!
“何止一屋啊,我是守着一条村哩!”他不仅健谈,话一出口,声如洪钟。老人让我陪他坐树荫下,他遥想起往事来——
十五岁那年,发业父亲宝德和叔父宝善、宝仁三家人来这里安营扎寨,如今已七十多年的光景。
民国三十年秋汛,七星河漫过三道河湾,把王道车村潘宝德家的泥墙泡成了浆。五个儿子挤在阁楼上,听着椽木在洪水里咯吱作响,宝德忧心忡忡。“总得给崽子们寻个窝啊。”宝德蹲在湿漉漉的田埂上,烟枪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而此刻宝善弟同样是愁苦的脸——他家三个儿郎也到了说亲的年岁,可谁愿把闺女嫁进年年漂脚盆的洼地?
望着这伤心地,兄弟们曾几议背井离乡的事情,都因难以割舍。霜降那日他们终于跨出这一步,三家人踩着河陂过了七星河。女人们头顶陶瓮,瓮里装着祖宗牌位;汉子们扛的杉木扁担上,晃荡着扎红布的锄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迁居时农具系红,盼着在新地扎下根脉。
东岸高坡一片芦苇荡成了新的栖息地。
来年春分,宝德就迫不及待来到镇上赊半袋洋芋种,准备在新田地首次种植。新垦的田地上掺着太多碎蚌壳,开垦那阵大伙们苦不堪言,锄头下去刨出的都是火花,宝德的二小子阿旺摇头叹息不止,失望之时,阿旺忽然掘着一块石碑,读了几年私塾的宝德发现苔藓底下隐约见到“兴道”两个阴文。他用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碑面:“就叫兴道村罢,天道酬勤,人兴家道。”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宝善,老老实实带着后生开荒造田,改良土地,一股子劲儿干得热火朝天,从解放前租地种田到现在做了土地主人。包产到户那年,宝德的长子发业看到劳动力得以释放,率一众儿孙大干一场,几个月后金灿灿的稻穗令宝德看得眼花缭乱,尝到甜头。
千禧年清明,九十二岁的发业给父亲宝德坟头添完土,独自坐在老井台上,他突然想起七十年前那个冬夜——五个儿子挤在漏风的茅屋里,围着火灶烤着洋芋,火星子掷飞的情景。
发业十几年的思乡之愁,已随着乡村振兴的春风,感到无比满足。宝德、宝善和宝仁的后人,又一次迁移,一里外的兴道新村变成一排排的别墅群,散发了勃勃生机和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