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中秋,天气愈加闷热,午后总是日照强烈、高温暴晒,人称“秋老虎”,一点不假。好在傍晚时分突然洒落一阵毛毛细雨,滚烫的水泥地面似乎冒出丝丝氤氲雾气与近郊的炊烟融为一体。晚风掠过阳台的缝隙飘进厅来,正在低头品读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诗句,凉风习习,伴随这抒怀人间真情的美文,竟让我有一种立马要下小区走走的冲动。
披衣,轻轻带上门下楼。小区的地面还有点湿润。虽然雨去云散,但天色却是全然暗了,抬头仰望沉静的夜空,竟然看到一丝纤细银钩似的月牙,像一把镰刀浮挂在西方天空,发出淡淡的白光。小区楼房、街巷、树木皆浸于其中,街灯原本是澄黄一团,如今却被天地间的素色吞没了,只在光晕边缘勉强挣出一圈淡黄。车灯划过街道,白得更光亮了,似在墙壁上涂抹上一层荧光粉。偶有行人走过,面庞被照得雪白,五官却陷在街灯的阴影里,或暗或明。他们脚步匆匆,踏着一钩弯月夜归,仿佛就是在蓄势等待那轮圆月。
屈指算来,今夜已是初四夜,距离月满中秋已是近在咫尺。
一个自小别离故土并久居城市的人,自然又想起了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诗句来。但儿时的我却不解其意,只道是诗人故作多情,从来都是明月天上挂,“月亮光光照地塘上”,何尝有偏私之处?而今自己年逾花甲,方知此中真意,其实,世间明月皆同一轮,偏是儿时乡下的看起来最圆,圆得没有缺口,亮得没有阴影。自然是因它浸透了回忆的醇酒,承载了太多凝望的目光,被浓浓的乡情喂养得如此丰盈。它就像一枚永恒的印章,盖在每一个离乡人的心间,无论走多远,那枚圆月都在魂牵梦绕中,昭示着归途,才这般动人。
曾记得那年中秋将至,陪母亲去县城趁圩,散圩时路过建大饭店,母亲见人排队购买月饼,也壮着胆子跟在人后,轮到母亲时,她抖抖索索从罩衫的内衣兜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并透出霉味的一元纸币来,才从售货员手上接过那筒豆沙月饼,轻轻的放到竹篮里。回家后还用黄麻布包了两三层,藏在米缸最深处,并再三叮嘱我,“要等到中秋拜完月亮姑才能吃。”
那些日子,虽只是几天就是中秋了,但我老是感觉时间过得漫长,总埋怨月亮圆得不够快、不够亮,以至我每天都要掀开缸盖三五回,把鼻子凑近,甜香便钻进五脏六腑,勾出咕噜噜的声响,口水都差点把米滴湿。
日盼夜盼,中秋终于如期来了。夜幕初垂,月亮刚从村东头地面探出脸,母亲就在门口的大叶榕下摆好箩筐,盖子上是拆开的月饼,她坐在竹椅上,双手合十,对着月亮念念有词。看母亲的虔诚态度,我就猜到这祭拜仪式肯定要持续一段时间,我暂把口水咽进喉咙里,趁机约上虾狗、黑牛到村西头的水井(只是相对村人多用北边那口井而已)观月。母亲曾说过,等到在井里看到嫦娥了就可以享用月饼了。
新井卧在村西头的空地上,是我每天上学经过的地方,自然熟门熟路。我们趴在冰凉的青石井圈上,黑牛突然叫起来:“嫦娥从井里桂花树叶里探出头了!”
果然,井水里漾着一轮明月,比天上的更近,更圆,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来。井壁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水里的月亮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碎成一片银光,又慢慢聚拢。
“听说用月光洗眼睛,人会精明,晚上不用点煤油灯都能看得清书。”虾狗说着,把整张脸探到井口上方。为了抓一把月光洗眼,黑牛推开虾狗,趁势把手伸到井水里捞月,一不留神,月亮顿时碎成千万片银鳞,在水面上跳跃闪烁,我们都一脸无奈。
过了一会,那些银片又慢慢聚拢,依旧是一轮完满的明月,黑牛又不甘心的把手插进井里,这回他以为抓到月光了,其实又是梦一场。我说,“月亮是捞不起来的,唯有努力、勇气和智慧可以照亮前路。”一下子,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深刻的道理似的,所以仍常回到那口井边,看井底月亮碎而复圆。
这时远处传来母亲的呼唤,拜月仪式终于在等待和捞月的失望中结束了。跑回家时,母亲正在切月饼,那筒月饼终于被请了出来,油纸展开,甜香弥漫整个庭院。每个月饼被均匀地分成四份,兄弟姐妹、父母互相比较谁吃得慢,我每每嫌少,但那时节,家里实在贫乏,不是要祭拜月亮,平时哪见过月饼的影子?所以,尽管只是四分之一份的月饼捧在掌心,竟如捧了玉盘般珍重,总是两个手指捏着一小块,慢慢先以舌尖轻舔表面的酥皮,再小口啮豆沙,生怕不经意间落下几粒豆沙。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那豆香滋味从此定格在记忆里,往后的年月吃过各色月饼,竟无一能及。而母亲自己却不吃,推说牙疼,又或者说甜,我总信以为真。后来我方明白,哪里是牙疼嫌甜,不过是省给我吃罢了。母亲不是牙疼,实在是心疼。
十年前的中秋,久居城市的我闲暇归乡,母亲已年逾九旬,我为母亲捧上一个大大的“金九月饼”,母亲满脸蕴含幸福,或许她曾经寄语月亮姑姑的事情早已变成现实的缘由吧。那夜,月光仍似儿时那般清明,而人间早已换了容颜。惟有母亲的爱仍在,让人相信世间确有永恒之物——譬如牵挂,譬如乡愁,譬如这照了千年万年的故乡月明。那乡下的月,是极清亮的,不像城市里的,常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
抬头望月,乡下的月果然显得近些,清辉洒在庭院角落的大叶榕上,筛下碎银似的斑驳。母亲絮絮说着那陈年往事,六婆家建了楼房,三婶家又新添了孙辈等等。我方觉所谓乡情,不在广厦万间,而在此般琐碎言语间。苏东坡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其实何必千里?只要人长久,哪怕各居一方,共对此月,彼此牵挂,心内便已圆满了。
今夜,虽然峨眉如勾,母亲也早已挥手作别人间,但我终于明白:“月是儿时乡下的圆”原不是月有圆缺,而是心有亲疏;那天上的月,不过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母爱,照见了人心深处最隐秘的乡愁;城市之月纵使再明再亮,终究照不见母亲倚门而立的身影,照不见儿时新井的石栏。
人之所以谓月是故乡圆,大抵因那月光里浸染了太多记忆,或许我的月是儿时乡下的圆,大抵也是如此吧。